异国读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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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异国

异国读屈原

李元洛

二十多年前,小儿李宏年末弱冠,在屈原故乡长江汉水之畔一家百年大学毕业后,即考取李政道策划的中美联合招生的天体物理学博士,负笈远游,去大洋彼岸闯荡美利坚的江湖。前年的早春时节,我应邀去他新落脚的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作匆匆来去的他乡之客。行囊中携带的,除了故国的土产山珍,亲人的遥思远念,就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了。 在无限好的夕阳之中,我新近完成了三本散文专题著作,《唐诗之旅》《宋词之旅》这一姊妹之篇,而另一册《绝唱千秋——绝句文化大散文》,则可以说是它们血缘相通的近亲。不少师友或建议我去元曲的领域探胜,或鼓励我去清诗和明清小品的天地里寻幽,有的则鞭策我不如远赴中国文学的江河之源,捧饮楚辞那一泽被百代的甘醴。湘楚一脉,我是屈原曾生息于斯歌哭于斯的楚地的楚人,也是屈原曾行吟于斯归宿于斯的湘地的湘人,以散文来抒写阐释屈原的作品,和他作时隔千秋的对话,我应该是义不容辞而与有荣焉吧?于是,我想起我们李家的李贺“斫取青光写楚辞”的诗句,在心中竖起了《楚辞之旅》这一远程路标,并将它作为我未来的新书的书名。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屈子曾经如此说过。我已过了花甲之年,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寸光阴于我应该比一寸黄金还要珍贵,远适异国他乡,除了叙天伦之乐事,赏异域之风光,就应该争分夺秒和屈原以及以他的作品为代表的楚辞多所亲近。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期我上师范时,我读到了李长之先生所著的《中国文学史略稿》其时此类著作很少,如同空俗足音,使我欣然色喜,何况李先生是国内名家,见解独到,文学清丽,他对屈原的论述是令我悠然神往。及至不久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我们中国文学史的又正是心仪已久的长之先生,他讲授诗经与楚辞,我都是坐在大教室第一排手不停挥地笔记,耳不旁骛地恭听,并试着在课余将诗经楚辞的一些篇章从古文译成今文,同是中文的翻译中,去倾听前人剧烈的心跳,去亲炙前贤宏美的灵魂。可以说,在神州故国,从青年时代起,我不知多少回和屈原相近相亲,相融相洽,不过,屈原是正则百代的诗宗,光耀千秋的烈士,而我只是一介诗国的学子,俗世的凡人,我读屈原,有如一条鱼翔泳在浩荡的江河,一只鸟栖息在参天的大树,一朵云遨游在广远的蓝天。而现在于异域殊方将屈原捧读,那当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异国读屈原,举目既有山河之异,也有风情之别。读屈原,字正腔圆的国语当然很好,有正于视听,有利于普及,但我却认为最好还是土生土长土腔土调的楚音,在有关楚辞的研讨会上,我就曾听过学有专长的专家以楚音曼声长吟,那真是耳朵的福音,精神的喜宴。屈原当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当时没有全国统一的国语也即今日所谓的普通话,我们今天虽然无缘听到他的发言或是歌吟,哪怕是一声謦咳啊轻咳,但他当年说话和吟诵,大约都是正宗的巴腔楚调吧?然而,在美利坚大陆,入耳的不是汩汩而滔滔的洋腔,就是娓娓而喋喋的洋调。美国人尊敬的,是歪戴黑色宽边帽身着敞口衬衫右手叉腰而左手揣在裤兜里的诗人,那位林肯总统高度赞扬过的以《草叶集》名世的惠特曼,熟悉的是那位得过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最终用心爱的双筒枪结束自己生命的写出过《老人与海》的硬汉海明威,但却没有多少人认识东方的高冠长铗形容憔悴的屈原,更不要说读过他的诗章了,尽管早在一九五三年他逝世两千二百三十周年之际,他就被定位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你要是拥一卷《离骚》在长街上或公园里放声长吟,那真是十足的异类或另类,尊重个性的碧眼黄髯们虽然不会像我们一样大惊小怪,聚众围观,但多半也会投以疑惑和询问的目光。 楚辞多的是美人之思,也多的是香草嘉木之喻。屈原就十分喜爱荷花,并多所赞美,“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湘君》“筑


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湘夫人》“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少司命》,他才是最早的也才是真正的服装设计大师,不仅注重外在的服饰美,而且更表现了内在的心灵美,中国人后来既美言荷花是“花中君子”,又艳称它是“翠盖佳人”,这大约与屈原的钟爱和鼓吹有关吧?冬梅夏荷是中国的原产和特产,洋溢的是东方文化的芬芳,西方许多国家,直至近代都尚不知荷为何物,他们的诗人竞相歌颂的若非玫瑰即是蔷薇。我在美国虽也见过许多林中的湖泊,郊外的池塘,其中与其旁的诸多花草,我却大都素昧平生而且不论如何望穿春水或是秋水,都见不到屈子诗作中荷花的倩影芳踪。许多人家后院里的一泓碧水呢?那更不是中国古典林园庭院里的莲池,也不是神州农家房前屋后常可见到的荷塘,而是西方现代的家庭游泳池,我儿子家中也有这么一曲清池,他屋后还有一湾野水,但不管怎么反复诵读屈子的有关名句,水中也催生不出一片莲叶,池中也催放不出一朵新荷,你只有绕池徬徨而临水怀乡。

位处美国南方的佛罗里达州,号称“阳光地带”,也许是日照充足而雨水丰沛吧,多的是果园,尤其是果园中的桔园。一整幅一整幅辽阔的桔园,丰收写在每一株多子多福的桔树之上,桔园门堆放着装满桔子的尼龙袋,标明价钱而无人管理,路人可自行投币而随意自取。我们的住所的后院之后,就有一大片豪华的橘林,济济满树的累累果实,在阳光下跃金,在南风中摇金。这不是屈原在《离骚》中赞扬过的嘉木美果吗?我喜出望外地奔入林中,翻开随身的楚辞,楚辞的《橘颂》,对着异国的橘族们朗声而长吟:“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徒,更一志兮,绿叶素果,纷其可喜兮„„”摆头晃脑之余,忘形尔汝之际,忽然心生疑惑,我来是正是年初,在汽车之城底特律转机时只见一片冰天雪地,早已不是故国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九月了,故园的南橘大展早已谢幕,这里的展览会缘何才隆重开场?生南国兮,生南国兮,美洲的南国不是神州的南国,西方的橘树也不是东方的橘树,难怪我边吟诵屈原的《橘颂》边在林中叩问:“你们这些故园之橘的远亲啊,这是东方一位伟大诗人对你们家族的赞美,你们听不听得懂?”大约是无人现场临时翻译吧,所有的橘子都拒不回答,一律恪守西方的谚语“沉默是金”,而所有的枝叶都不断摆头,当一阵西风吹来的时候。

中国有许多美丽的节日,与水和屈原有关的是端午节。一九八三年的五月端阳,我曾在屈原的故里忝列湖北省文联举行的“秭归诗会”,在秭归的长江边观看龙舟竞渡,默诵《离骚》开篇的“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丞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下则兮,字余曰灵均”,在读屈原的最好的时间和最好的地点,我真想在他的故乡寻觅到他的哪怕一枚足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端阳五月,我也曾多次伫立在汩罗江畔的人山人海里,急切地盼望千百支翻飞的兰桨,能捞起屈原沉水时哪怕最后一角衣衫。坦帕市在佛州中北部,面临墨西哥海湾,东面不远是浩淼的大西洋,这座西方的现代城市大约压根儿没听说过端午节,该市有的单位也偶尔划龙舟,但此龙舟却非彼龙舟,那是为了培养本部门的团队精神,并非和屈原有什么暧昧的海外关系。我儿子供职的部门就有龙舟队,他也自告奋勇地充当了桨手,那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为了曲折地寄托他的故国之思,老美们有知,当会觉得他是别有用心了。也有个别美国同事出于好奇,向他打听中国龙舟的来龙去脉,但中国的有关传说已历时两千多年,而且头绪纷繁,美国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而且是一个来源复杂的移民之国,向他们叙说东方古代一位自沉的诗人及其影响,怎么讲得清楚呢?

坦帕市不知华夏的端午,本来无可厚非,但它却在端午节临近前塞给我一个“海盗节”海盗节的由来,应该缘于这里乃近海楼台之故。海湾的水,蓝得像它的子民的眼睛,成群飞掠的海鸥,啄起的不是海滩上游人纷纷抛掷的一星半点食物,就是水面上一片过路的流云,何曾有“帝子降兮此诸,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景象?不见桂舟啊不见兰桨,不见湘君啊不见湘夫人,只见一艘艘挂着令人惊怖的骷髅旗的三桅船傲然而驶,


只见现代乔装的往日海盗横行在船舷边窥望在桅杆上。盗亦有道,他们一边向空中猛轰他们的短铳长枪,企图重温他们昔日无法无天的岁月,一边慈悲为怀,向岸边簇拥欢呼的人群大把大把地抛掷珍珠项链和翡翠玛瑙——当然是赝品。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碧眼黄髯们的热闹,我也曾上前与彼同乐,为他们助兴,此之谓入乡随俗吧,然而,面对异国的海湾大洋和欢腾节日,我心中充溢的,毕竟是永恒在楚辞中的兰芷的清芬,敲响我的耳鼓的,毕竟是长江的波声洞庭的涛声和云梦泽的风声。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在人间尽是失意,屡遇不平,于是便在《离骚》中启动他的天国神游,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今日各大旅行社纷纷推出名目繁多的“几日游”其实,清人谢济世的《离骚解》,早就将屈子的天国之旅命名为“三日游”了。诗人以表时间的“朝”“夕”二字领起,抒写了他的三次飞天之行。“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前望舒使先躯兮,后飞廉使奔属”,驾车的是太阳的司机羲和,月神望舒充当向导,风神飞廉担任警卫,这种巡天的阵营不可谓不豪华鼎盛;“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这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先是乘坐展翅飞腾的凤鸟,后是驾上马力神速的龙驹,这种航天的设施不能说不完备先进。不过当我参观离坦帕市不远的肯尼迪宇航中心时,我就深感屈原当年的交通工具在今日已经大为落后了。且不论那仅凭两翼之力的凤鸟,即使是其行如风的龙车,速度怎么赶得上现代的火箭与飞船呢?宇航中心展览的是各个时期各种型号的已经退役之飞船,小者仅可容膝,大者可供穿行,我非登堂入室,而是登船入舱,并在船舱中摄影留念。在做客美国的日子里,有一天黄昏,高速公路上蜿蜒不绝的汽车都临时搁浅在路边,我们的也在其列,人间万姓仰头看,大家都在目睹宇宙飞船的发射和升空,观赏那现代科技最为精彩壮观的演出。在光影渐暗的淡蓝色天幕上,一枚火箭推进器轰然而起,箭头直刺云霄,尾部火焰熊熊,飞行的轨迹在高天开辟出一条久久也不干涸的曲折的金色河流,仿佛有哗哗河水之声从高空隐隐传来,但飞船在暗夜中已经不知去向,它被接去了另一个世界。这种异景奇观,为我平生见所未见,仰天俯地,抚今追昔,我忽然想入非非:要是屈原一觉醒来而有意重游天国,他是召集他的原班人马,启用他闲置已久的龙车,还是与时俱时地向有关方面提出交通现代化的问题,改乘洋产或国产的宇宙飞船作一回宇航员呢?屈原一时当然无法联络,何况还远在异国他乡?我便回头问学习天体物理专业的儿子,以为学术有专攻的他定会给我一定满意的答案,不料他却说没有屈原的授权他不便代言,事关重大,还是要尽量设法听取屈原本人的意见。

他乡虽好不如归。和儿子聚少离多,他坚留我至少客居一年,我何尝不想和他多享一日天伦之乐?但最后我只匆匆小住四月。喊我回来的,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国的华山夏水,是我满室图书和书桌上去国则不服水土留守则不愿休闲的健笔,是同样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以倾心快谈的友人,当然,还有两千年前那位文章为百代之祖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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