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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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

驴的困惑





有这样一则寓言,说是有一头饥饿困乏的毛驴,面对两堆一模一样的草料,不知如何选择,最后竟然活活饿死。故事虽然简单,却寓意深远,耐人寻味,以致我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并戏称为“驴的困惑”,觉得足以与奥古斯丁大主教著名的时间困惑相提并论。但仔细想来,却又不免为驴鸣不平,我虽没有养驴的经验,但知道许多驴的事情,驴聪明伶俐,绝不会迂腐至此,所谓驴的困惑其实乃是人类自己的困惑。

近读德国哲学家卡西尔的封笔之作《人论》,其符号哲学似乎为这个问题作出了圆满的解答。按照卡西尔的说法,动物只有感应器系统和效应器系统,对外界刺激(比如饥饿)会直接作出反应(比如张口就吃)。而人却进化出了夹在这两个系统之间的符号系统,因而“对外界刺激的回答则是延缓了的——它被思想的缓慢复杂过程所打断和延缓。”所谓三思而后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人不受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按照这个逻辑,如果驴不知草料的主人是谁,未征得主人同意,当然是不能吃的。这使我想起宁肯饿死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朱先生乃散文大家,我向来敬重,但对这个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故事我却并不十分相信。朱先生更可能是死于疾病而非饥饿,即便真是饥饿而死,也未必值得如此宣扬,否则将臵那些活下来的教授于何地?本来安于平淡的朱先生无意之中变成了殉道的烈士,被供奉在“主义”的祭坛上。这是人有别于驴的地方。

这样看来,在同样的景况之下,人比驴更容易饿死,人并没有资格笑话驴,更何况驴的故事纯属人的杜撰。好在驴们不会思考,也不计较人的诽谤,在人自鸣得意之际,驴应该早就吃饱喝足,在吃剩的干草堆上酣然入梦。所以卢梭指出:“沉思默想的人乃是一种堕落的动物。”卡西尔将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并不一定表明人比其他动物更高明。


不知不觉扯得很远了,其实,驴的困惑更直接的启示还在于,人生并非总是面临非此即彼的抉择,在很多情况下,选择A和选择B同样正确——如果不是同样错误的话,因此,选择之前的沉思彷徨大可省去。但即便如此,由于天性人们对于已经得到的东西、已经满足的欲望往往评价不高、甚至早就抛诸脑后。未能到手的物事、尚未填满的贪念才是人们辗转反侧的原因、牵肠挂肚的对象。在此,不妨一反传统的说法,称之为“甜葡萄效应”,因为伊索寓言中的那头老狐狸固然会认为长在高处的葡萄都是酸酸的,但它同样可能固执地认定这些葡萄分外香甜,因而徘徊葡萄架下,久久不愿离去。这样看来,人的痛苦更多地来源于“不可得兼”,来源于贪欲,孟子曰:“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但如果两个选项都是鱼或者熊掌,那又如何割舍呢?更何况,到手的即便是熊掌,顷刻间就会味同嚼蜡,未吃到的纵然是鱼也依然强烈地刺激着人的味觉系统,让你难以释怀。可见,人的困惑乃至痛苦要远甚于驴。

但驴的故事的寓意并不止于此,驴的死亡还向我们昭示着,贫乏固然不足取,富足也未必一定是好事。几千、几万年来,该有多少毛驴因为无草料可食而死,惟独这头死于草料堆上的驴却名垂人类文明的史册,沦为笑柄。贫困使我们别无选择,不必为选择大费周章,往往更能够直奔主题,富足却常常陷我们于两难、三难的抉择困境,时间、精力都耗在无谓的权衡取舍之中。贫乏年代,我们随遇而安,睡地铺、吃野菜,读能够找到的任何文字,在废弃的报纸、帐单上也能写下美丽的诗篇。如今,豪宅别墅里不乏无眠之人,面对琳琅满目的超市、菜场,精明的家庭主妇们更多的是无奈。公共图书馆和私人书斋的藏书都较过去远为丰富,而人们却四顾茫然,找不到该读的书,或者东一本、西一本,随手翻翻,就是沉不下心来。数字网络技术的发展更是将我们抛入信息的海洋,不用说,其中并非尽是有用的知识,即便是,“浏览”一词也道出了现代人的浮躁,爆炸似的信息喧嚣着向你涌来,你仿佛面临灭顶之灾,忙于招架应付,如何还能平心静气地阅读、思考?

最近因为写书的原因,我一直忙于搜集查找各种资料。网络时代,图书馆的书目在家里就可以查到,中国期刊网几乎网罗了国内所有重要的乃至不重要的期刊杂志上的文章,LEXIS公司的法律文献网使你足不出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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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留学”美国。只需输入一个关键词,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篇相关文章,但我初则喜继而忧,导师曾教导我们,对于各种文献要竭泽而渔,面对这文献的海洋,我如何才能不负老师的教诲?“要精读的只是那些重要的文献。”导师们又教导说,但不事先阅读如何知道文献是否重要?由此看来,我的困惑丝毫不逊色于驴。好在我于困惑的同时并未停止阅读,而不至于像寓言中的驴,在困惑中死去。

但文献泛滥以致难于取舍并未让我吸取教训,我还在拜托留学的朋友帮忙搜寻欧洲的资料,似乎占有了欧洲人的宏篇大论,做出的论文就会语惊四座,一鸣惊人,至少,在中英文参考文献之外,还点缀一些德语甚至法语的篇目,即使自己并未读懂,也足以唬唬外行人。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欧洲的文献最终还是摆脱不了未吃到时甜吃过便酸的命运。人不仅困惑于眼前的抉择,而且贪恋着天边的云彩。正如俗语所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美国的卡耐基在谈到人性的弱点时指出,人们总是认为美丽的玫瑰开在天边,对于身边的花儿却一任其枯萎。泰戈尔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我们总是渴望辽远的事物。”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天晓得,寓言中的驴不是怀着对第三堆干草的思念和渴慕而死去?或许,聪明的人类千百年来其实并未真正读懂这头“愚蠢”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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